东莞最显著的文化符号，有的跟重大历史有关，如袁崇焕守辽、林则徐销烟、蒋光鼐抗日、村集体引资……但更多的与岭南日常生活有关，如莞盐煎晒、莞草编织、莞香入药、荔柴烧鹅、添丁添灯……无不散发着岭南特有的烟火气与人情味。遗憾的是，一些东莞特有的文化符号，只剩下文献或标本价值，与现代生活渐行渐远，亟待我们去追寻、去发掘、去活化。或许那些传统文化的精灵并未走远，只是等待那一声召唤，就从幽暗中跳出来，为日显物化的现代生活注入灵性。

最近，东莞青年文艺创作者张笑艳、张奕诗为莞香文化召唤精灵的努力结出了果实：一段故事、一组彩绘、一缕清香、一张蜜香纸、一种才情与乡情的凝聚，都在一部精美的绘本里融合了。这部绘本名为《与香精灵夜游》，由河南美术出版社于今年6月出版。故事梗概是：一个小姑娘每晚都要听奶奶讲故事才入睡，这天晚上她在睡梦中遇到了莞香小精灵。精灵带着她经历了一场奇妙的夜游：她们轻飘飘地躺在白云上，飞过高山密林，来到一片莞香树前，先是观察香脂是如何在树体内形成的，接着参观莞香制作的过程：采香、剔木、打粉、制香……最后小精灵向她介绍莞香及莞香树的多种用途，如造纸、制作精油、香水、牙膏等。小姑娘感叹莞香给人类带来的福利，发愿要多种莞香树，使莞香家族“越来越兴旺”。

整场夜游都弥漫着淡淡的莞香味道，好像在梦中，又好像在现实里，透着浓浓的童真童趣、岭南乡韵。由梁辉豪、陈晓君手绘的插图，色彩明丽，形象灵动，既有工笔画的细腻，也有写意画的朦胧，与文字相映成趣，各得其妙。这让我再次想起，莞香虽然长期进贡内廷，无形中与皇家贵气相连，但它在岭南人的生活中向来散发着平民气息——拜神驱邪、日常入药、新人沐浴、安神助眠……而在平民气息中又透出某种朴素的雅致，这或许正是岭南文化不易为人发现的双重结构吧？即平民情怀中也透着文人理想。

明末清初的广东诗人、学者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对莞香的痴迷，就透着这股味道。他在诗中说：“汝种多香与子孙，胜于全买荔枝园。”表明荔枝固然爽口，但莞香更为怡神。屈大均本为楚国大夫屈原（公元前340~公元前278，字灵均）的后裔，先祖迁居番禺沙亭乡（今广州市番禺区化龙镇沙亭村）。他在东莞寓居多年，多以教读为生，同时创作了大批关于莞香的诗文。康熙二十六年（1687），五十七岁的屈大均仅隔数日连娶两房妾室，一房是高要县陆氏女，一房是东莞县石氏女。有意味的是，他给这两名小妾分别取字为“墨西”和“香东”，前者为他磨墨，因为高要端砚是文人至爱；后者为他焚香，自然是莞香妙绝天下。正如他在诗中所写：“莞香多血结，端砚有花痕。”时人又称：“名香散东莞，佳砚采端州。”至于“西”“东”，是因为高要在广州之“西”，而东莞在广州之“东”，这就相当于把肇庆的端砚文化和东莞的莞香文化活化在了两位青春女性身上，也活化在了屈大均的文人生活中。兴之所至，屈大均还专为香东赋诗八首，可谓爱香及姬，或爱姬及香。其中《赠香东》第四首说：

镇日盈盈棐几边，裙裾出入有馀烟。

含辞已似黄馨吐，取气还将黑润煎。

作配文人非艳福，托胎香国本真仙。

心花意蕊开须早，证取圆通鼻观禅。

不知是香东因“托胎香国”而出尘，还是莞香因香东是“真仙”而脱俗？无论如何，烟香缭绕，“心花意蕊”“含辞”“取气”相互“证取圆通”，禅意盎然，若再细分下去也是自讨无趣了。而他的《过韦五丈村居》一诗写得似乎更有岭南生活情味：

莞中金桔岭，多是种香家。

地好能成药，人闲亦养花。

无生非道妙，不病即春华。

有客尝新酿，相留到日斜。

莞人种香本为衣食，所谓“衣香食果”不是随口说的，而在屈大均看来，莞香不仅可以当花养，也可当药种，甚至还可以用来酿酒，其中之“妙道”，岭南之外的人恐怕一时很难体味。总之，传统文化不但需要荔枝外的莞香、生活中的情趣，更需要类似绘本这样的“精灵夜游”、时空对话，才能与现代生活融合生长。补一句：要比文人幸福，屈大均可能算是岭南第一人。

（作者系东莞行政学院文化与社会教研部教授）